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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六年。
对于绝大多数常人而言,或许已经漫长到超过一生的长度。对于现境而言,不过是短短的一瞬。
在最初的理论设计上,末日钟将自现境进入衰败期开始启动运行,计时,经历了一万年以上的时光之后,迎来终结。
遗憾的是自从天文会诞生之前就已经经历了诸多创伤的现境已经没有给它正常运作的机会了,自从它诞生的第一天开始,就进入了运算状态。
一直到现在。
见证着时间的增减,流逝和回转,自末日的边缘反复徘徊。
然后,再一次的向着人类做出结局的通告。
只剩下如此短暂的时光。
无人怀疑。
存续院在它的身上耗费了诸多的心血和技术,以此为工具衡量现境,不惜代价的确保它绝对的精准和可靠。
可更加遗憾的是,它所计算的是‘整个现境’从现在距离彻底湮灭为虚无的时间。
也就是说,在那之前,毁灭就会到来。
根据存续院紧随其后的分析,倘若不作出改变,只是一味缝补和拖延的话,那么在四十年之后,平和的表象就将再无从遮掩现实。
在这之前,越来越多的征兆将会从现境中出现,包括且不限于深度的增加,天灾的密集发生乃至大规模畸变现象。
在这个过程之中,三柱将逐步的失去承载能力,出现不可逆的损伤。
而在四十五年到来之后,现境将逐步的失去引力,无法再维持诸多边境的运转。
最先从现境之上脱离的,便是现境所缔造出的城墙和防御,抵御深渊的外壳。届时,所有的边境都会如同流星一样,一点点的从现境之上坠落,落入永恒的深渊里。
像是泪水的光。
首先是最外层的边境,再然后是内层,最后,现境的表层也将开始剥落。
而在现境的表层剥落之前,就会迎来内部的坍塌和崩溃。大陆板块和海洋的界限在剧烈的地质变化里迅速的暧昧和模糊。整个现境都在闷热的暴雨亦或者是恐怖的干旱交错中变成一滩烂泥。
而在第五十年到来时,天文会便再无法维持状况,同时,国家的概念也将彻底崩溃。而大秘仪失控之后,人将如野兽一般在濒临毁灭的世界中艰难求活,迎来最后的黑暗世代。
根据预计,抵达六十余年的时候,三柱将彻底崩溃,现境坍塌。
坍塌和坠落将持续三十余年,无以计数的碎片和残骸落向深渊里,掀起新一轮的风暴和连锁反应。
到这个时候,依旧有升华者可以残存在这个过程里,一点点的,不可逆的,迎来彻底的凝固。如同现境的墓碑一样。
九十余年之后,当毁灭的余音消散,属于现境的最后一块残片在混沌之海中彻底瓦解,彻底告以终结。
自昔日的废墟之上,倘若还有吹笛人的死剩种弄臣,或许还有心思去遵照往昔的惯例,评定现境的成就和结末,为它如同昔日所陨落的诸多的世界一般,献上最后的谥号。
从此之后,便是永恒的湮灭和死亡。
不过,对于现境人而言,或许他们所属于的那个世界,在第五个十年到来时,便已经荡然无存了。
以上,便是存续院在通报会上所作出的最后简报。
毫无任何的危言耸听,因为现实就已经比任何谎言还要更加恐怖。
会议于此结束。
漫长的寂静里,再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任何的动作。
像是被夺走了灵魂一样,所有人都坐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上,看着熄灭的屏幕,还有屏幕中自己的空洞倒影。
自沉默里,槐诗昂起头,凝视着不远处,雨水间歇所显现的灿烂阳光。
自上午的澄澈光芒里,灰暗的城市仿佛也被点亮了,一切都被赋予了如此饱和和显眼的色彩。城市运转如常,喧嚣繁华如旧。
如此忙碌。
就好像,刚刚自己所听到的一切只是幻觉,甚至,让人忍不住怀疑,这个世界如此正常,怎么会有毁灭发生呢?
只有在寂静的终末里,有压抑的哭声响起了。
捂着嘴,哽咽。
是决策室秘书处的一名文员。
她捂住脸,努力的克制着流泪的冲动,可脸上的妆容却无可挽回的渐渐花掉了。
在察觉到投来的视线时,便狼狈的低下头,低声说了句抱歉之后,匆匆走向门外。出门的时候,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无人去苛责她的失态。
槐诗从她的身上,听到了不同的两个心跳声。
一个悲怆的鸣动着,像是小提琴的哀婉凄诉;一个懵懂的孕育着,像是小小的行军鼓兴高采烈的行军,向着未来。
她怀孕了。
还有什么事情,比告诉一个母亲她的孩子将生存在地狱里,还要更加残忍的呢?
想要流泪的人不知凡几。
可却没有眼泪能再流。
倒不如说,绝大多数人都发自内心的羡慕着,这一份还能肆意流泪的奢侈余地。
自会议和工作的安排中,参会者渐渐散去,带着噩耗去向着其他人通报这一份关于毁灭的消息,亦或者,商讨对策。
到最后,还留在会场的人只剩下寥寥几个。
直到现在,玄鸟才低下头来,点燃了捏在手里的烟杆。
自从会议开始之后便始终肃然的面孔微微变化着,像是努力寻找着平静的模样。
“真少见啊,玄鸟如此愁苦的样子。”
“你不也是么?”玄鸟摇头:“我原本还盼着你能活跃一下气氛呢。”
槐诗说:“什么都讲不出来。”
“讲得出来才怪了。”
玄鸟眯起眼睛,看着手中的烟杆:“我来之前,还跟谱系里的一个小姑娘批了命。
她受了很重的伤,以后再也站不起来了。我跟她讲,否极泰来,劫数已尽。她将来一定能够一帆风顺,嫁个如意郎君,将来多福多寿,多子多孙——”
他停顿了一下,无声一叹:“早知道,话就不说那么满了。”
“是啊。”
槐诗靠在椅子上,自嘲一笑:“给学生画了那么多饼,这下多半吃不到了,还显得是当老师的没能力……可这一把这么高端,我是真没能力CARRY啊。”
太一之尊位于现境同存。
同时,也必将随着现境而共同消亡。
他的威权系于如今的世界,同天文会一体,早就和整个世界捆绑在一处。可世界即将毁灭的时候,他也注定无法独存。
或许有能够斩断联系的办法,但他已经懒得去找了。
“总要想想办法的。”他说。
“办法总是好找的,槐诗。”
玄鸟摇头:“可事到临头,谁能下得了决心呢?”
此次的现境会议,从一开始就已经说了,寻找探求令现境延续的方式。可本质上,能够继续让这一切维持下去的方法其实并不难找。
难的反而是统一所有人的意见,共同去承担那惨痛的代价而已。
“中午快到了,要一起吃饭么?”玄鸟问。
“不了。”槐诗摇头。
玄鸟笑了起来,回忆起散场时那几道看向槐诗的目光,“约了人?”
“没。”
槐诗摇头,“我想独自待一会儿。”
玄鸟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离去。
留下他一个人在会场中。
静静的看着窗外的一切。
太阳普照,俯瞰现境,凝视着即将灭亡的所有。
最后,他闭上了眼睛。
感受着,风暴和狂潮来临之前,最后的寂静。
……
……
如同槐诗所预料的那样。
下午的会议之上,再无之前的和煦和友好气氛,所有人都吵的不可开交。
玄鸟和提图斯针锋相对,羽蛇和透特神的祭祀话不投机。天竺的象头神和俄联的圣徒依旧维持着中立,可本质上不过是在站队之前等待着几方的价码。
统辖局操持大局,存续院沉默旁观。
至于槐诗,槐诗在打酱油。
因为除了打酱油之外,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了。
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天国谱系只是天国谱系而已,在未曾恢复为理想国之前,实在没有足够的能力去主导局势。
作为现境之太一,在神髓管理委员会彻底稳定之前,他也不能轻易的表露态度。
他也在等待着各方的价码。
而正如同玄鸟所说。
办法总是好找,而且总比困难多。可难的不是找到办法,是下定决心去从无数个拯救世界的方法里选定一个,然后坚决强硬毫不彷徨的执行。
东夏谱系所提议的,是延续创世计划,穷搜深渊,重铸现境。
可遗憾的是,即便采用创世计划,也依旧无从弥补现境所受到的不可逆损伤。这是自从诸神陨落那一日就留下的顽疾。若非如此的话,也不会有黄金黎明那样寄望于深渊的东西诞生了。
根据存续院的测量,如今现境的负荷,只能支撑一次创世计划所带来的重生了。
哪怕是计划执行得当,也只能再延续三百年。三百年之后,耗尽所有潜力的现境将彻底干涸,再无法复生。
罗马谱系所主张的,是整改现境,彻底的改变现境生态和运作方式,舍弃绝大部分不重要的东西,采取消耗更小,更加集中的方法,去减少消耗的同时,变相延续现境的寿命。
美洲谱系则更加倾向于不再维持如此庞大的现境,趁着创世计划的关头,更进一步,将现境进行拆分,解体。化整为零,将整体分散为若干个超巨型的边境,以三柱进行维系。从此,自深渊之上漂流。
而值得一提的是,统辖局所提出的若干个主张中,还有一支进化派,所采取的,乃是昔日理想国所遗留的技术。
以创造主·恰舍尔所完成的理论为基础,对全人类进行以太化,变成纯粹的源质生物。昔日在恰舍尔逝去的时候,她的成果被评价为足以逆转末日钟数分钟之长的伟大创造,毫无任何的折扣和虚假。
以太化之后的人类,舍弃了绝大部分现境之后,凭借着白银之海,便能够再度延续数百年的时光。
除此之外,更多的办法数不胜数。
当然,不论是东夏的重铸、罗马的整改、美洲的漂流、亦或者是进化等等,都可以同其他的方法结合并行,共同运用。
可关键在于,所倾向的利益却截然不同。
对于各大谱系而言,超巨型边境舰队漂流的提案先天性的占据着巨大的优势。毕竟各大谱系,每一家的家底儿都厚的不像话,哪怕是精锐折损至此,依旧未曾能够伤及根本。不提罗马的狼血之地,光是东夏的龙脉,经历了历代东夏谱系的维护和修正之后,完成度已经提升到了理论之上的程度。
从现境之中剥离而出,维持东夏的完整,根本不在话下。
罗马如是,俄联如是,埃及亦如是。
可同时,这样的方式对于其他的小国家而言,就是不折不扣的灭顶之灾……
至于以太进化被抨击和抵触的另一大关键原因,就是生命形态发生变化之后的人类,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庞大混乱,一切秩序都将彻底重组。所有谱系昔日所坚持的一切,都将没有了意义。而失去了物质,徒然残存源质的人类,究竟是否还能称得上是人类呢?
罗马所提倡的整改,更是涉及了整个现境,足以令现境的力量迎来一次大洗牌的恐怖变化。舍弃什么,又保留什么,光是这两点,就足够所有人吵到狗脑子出来。
至于单纯的重铸,确实是最稳妥的方法,但同时,也意味着另类的慢性死亡。可同时并行其他方法的话,又要如何并行,两者占比,如何把持……所涉及到的方面比整改还要更加的庞大和繁多。
这是现境最后的变更机会了。
最后一次重生。
倘若无法解决问题,那么以后便是数着倒计时过日子,如同死囚一般的漫长煎熬了。
哪怕是身处于能够无限加速自身时间的架空会议室里,所有人依旧争论到神思枯竭难以维继之后才停下。
即便是参会者们退出了,却还有更多的成员和对策小组、各方的代理不断的连线进入,汇总着全境的状况,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出所涉及的方面和问题。
槐诗的意识回到酒店的沙发上时,也不由得感受到一阵心力交瘁。
只是,在睁开眼睛之前,感受到了不对。
自己并没有如同进入会议室之前那样,靠在沙发上。
而是枕在熟悉的怀中。
如此柔软。
有一只修长微凉的手指自脸颊之上划过,然后,娴熟的画了一个猪头上去,愉快又惬意。
“彤姬?”
槐诗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她的眼眸和笑容,满怀着愉快。
“唔?已经发现了吗?”彤姬挑起眉头:“亏我还打算给你个惊喜呢。”
“因为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于是,彤姬面孔缓缓垂落,看着他,近在咫尺,带着好奇的笑意,吐息轻柔:“那是什么味道?”
“想要戏弄无辜契约者的坏东西的味道。”
槐诗面无表情的回答:“还有,脸挪开,我要起来了。”
“真冷漠啊,没有用的金手指竟然要遭遇这么凉薄的对待了吗?”彤姬垂泪:“利用完了人家甩手就走,还说你不是渣男?”
虽然演还是在演,但却终于放开了,任由槐诗起身。
看着他倒水热茶的身影,倾听着他的无奈抱怨。
“听上去真热闹啊。”
彤姬趴在沙发上,托起下巴:“这么精彩的事情,你难道没有什么提议么?按照你说的话,来都来了,是吧?”
“有哦。”
槐诗点头,说道:“汇聚全境的神性,大家都交给我这个太一,然后我来把控这一切,维持所有,岂不美哉?
到时候不论是重铸还是整改,都能最大限度的避免损耗,多是一件美事儿。”
“哈哈,哈哈哈哈哈。”
短暂的一瞬寂静之后,沙发上传来大笑的声音,前合后仰,她用力的锤着沙发垫子,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还真不愧是我的契约者啊,槐诗。”
槐诗无奈:“就算是离谱,也没必要这么笑吧。”
“不,一点都离谱哦,槐诗。”彤姬摇头,“相反,行之有效,效率恐怖,而且可行性相当大。只可惜……”
彤姬再度微笑,幸灾乐祸:“恐怕所有人,都绝对不会采用吧。”
“对啊。”
槐诗颔首,“因为我是太一。”
如今普照之烈日的威权,对于个人而言,就已经过于庞大和沉重。槐诗之隐患,在于现境自身。
他和现境所结合的太过于紧密,以至于毫无任何限制的手段。
没人能够忍受自己的生命和未来被一人所掌握,哪怕神髓管理委员会即便不是槐诗所提出,也必然会出现。
“这和谁是太一无关。关键在于太一本身。”
彤姬说:“哪怕是个自愿把自己关进笼子里的,缩水版的太一,也一样。”
“什么玩意儿?”
槐诗呆滞,“缩水?你管我这个叫缩水?”
“不然呢?”
彤姬反问:“和真正掌控一切,足以称之为现境本身的太一相比,如今的你也不过是拿到了管理员账号而已吧?除了太阳之外,绝大部分权限,都已经被锁住了。
比作为寻常的天敌·太一强了不少,但终究有限。
除非你真正的将那些威权从别人的手中夺过来,不惜践踏现境成就自身,否则的话,永远就只能止步于此。
至于我为什么会笑——”
她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的契约者:
“你知道上一个打算这么做的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