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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别多日,长信宫却还是老样子。
唯一不同的,大约就是椒房殿前,跪了一个人。
张越从车帘向外,看的仔细,就是卫伉。
这位长平烈候卫青的嫡子,如今颇为狼狈,身上都已经被雨水淋湿,跪在地上的身体,一直在抖索。
张越见着,摇了摇头,感慨万千。
想当年,汉大将军长平侯卫青何等英雄?
其后两千年,每临危急,就会有人思念这位盖世英雄,期盼有少年能承卫青之志,踏马而来,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轻声念着这课本上的诗句,张越轻轻闭上眼帘。
很多人都以为老子英雄儿好汉。
但事实却通常是,老子英雄儿混蛋。
无论是前世今生,张越都已经见过无数纨绔子败坏其父一生英名的事迹。
所以,鼓吹血统和血脉的,不是脑子坏了,就是良心坏了。
内心这样想着,张越乘坐的宫车就已经驶过椒房殿的前殿大门,进入花园,在正殿前的回廊停下来。
“侍中,请下车……”淳于养的声音,在车外传来。
张越于是提起骠姚剑,缓步走下宫车。
“侍中请……”淳于养恭身弯腰,数十名侍女宦官,在两侧列队恭迎。
张越见着,回了一礼,道:“有劳大长秋……”
内心却知,恐怕卫皇后已经等得非常急迫了。
……
时间向前回拨半个时辰。
建章宫温室殿前,执金吾王莽踩着欢快的步点,春风得意的步入了大汉太子的寝宫。
“陛下何在?”王莽问着前来迎接他的赵充国。
“陛下在堪舆室之中,观摩新建的沙盘……”赵充国低头答道:“丞相与光禄勋,侍君同观……”
“哦……”王莽点点头,不是特别在意,道:“请赵侍中通传一声,便说臣执金吾有要事奏报!”
“请明公稍候……”赵充国拱手道:“下官这就去通传……”
王莽点点头,道:“劳烦侍中了……”
便站在前殿的门口,好整以暇的欣赏起了殿外的景色。
片刻后,赵充国就再次出现在王莽面前,低头道:“执金吾,陛下有请!”
“请侍中引路……”王莽拱手道。
便在赵充国的引领下,进入温室殿中的堪舆室。
如今,整个建章宫的所有堪舆室,都已经被扩大了数倍的规模。
这主要是因为沙盘技术的发展导致的,自从去年沙盘第一次被用于模拟战争,推演敌我态势后,汉室朝堂立刻就喜欢上了这种简单、有效但科学的技术。
不止构造了史书上的多场经典战役的沙盘,来作为君臣闲暇游戏之作。
更将当代汉军面临的许多难点地区,也制作成沙盘,用于模拟推演。
此时,温室殿堪舆室中,就摆着一个全新的沙盘——刚刚从少府被制作出来的浚稽山沙盘。
王莽进来之时,天子正在与丞相刘屈氂讨论着当初的余吾水会战。
“贰师将军,胆子还是不够大啊!”
“若当初,其遣一偏师,绕过余吾水,从其侧翼突袭匈奴辎重妇孺所聚集的余吾水北岸,何至为匈奴钳制至今?”
刘屈氂听着,只能是低头不语。
反倒是光禄勋韩说,很活跃,一直在旁边捧哏:“圣明无过陛下,使当初贰师能察至此,今日浚稽山,已为汉所有了!”
王莽听着,翻了个白眼。
九卿同僚中,王莽最不喜欢的就是韩说了。
于是,王莽故意走上前去,打断了韩说要继续吹捧和拍马的节奏,拜道:“执金吾臣莽,恭问陛下安!”
“执金吾来了?”天子回过身来,对王莽招手道:“卿且上前来……”
“诺!”王莽于是起身,走到天子面前,再拜道:“陛下,臣请独对!”
一旁的刘屈氂与韩说闻言,立刻就紧张起来。
王莽请求独对?
这意思不就是要甩开他们两个?
换而言之,执金吾会不会从公孙卿嘴里撬出些什么东西来了?
若只是公孙卿知道的那些事情,倒也无妨。
怕就怕那公孙卿乱咬!
因为他们知道,以公孙卿的节草,是能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的!
天子听着,却是扫了一眼刘屈氂和韩说的神色,然后提着绶带,呵呵的笑着:“丞相、光禄勋,都非外人,执金吾有事直说无妨!”
刘屈氂和韩说闻言,脸色终于放松了下来。
但嘴上,却都是纷纷道:“既然执金吾有要事,臣等不便叨扰……”
只是,却怎么都不肯说‘臣等告退’这四个字。
天子见此情形,心中已是犹如明镜一般,刘屈氂与韩说,肯定和那公孙卿有牵扯。
这一点都不意外。
反倒是刘屈氂和韩说,没有和那公孙卿牵扯在一起,才叫奇怪!
微微想了想,天子就道:“执金吾直接禀报吧!”
王莽听着,立刻就秒懂了天子的意思。
不要提公孙卿与刘屈氂、韩说之间的事情。
于是,稍微整理了一下腹稿,王莽就恭身拜道:“诺!臣谨奉诏……”
然后就开始了汇报这两天的审讯结果:“启奏陛下,微臣奉诏,彻查‘阴谋暗害侍中张子重’一案,查得候神使者公孙卿,暗中与他人串联,搜集毒物,意图于张子重茶水之中下毒,于是臣立刻行动,缉捕公孙卿阖府,今以查得,事实确实如此!”
“候神使者公孙卿及方士袁官、术士杨度等,因嫉恨侍中张子重,能献养生之术,为陛下所爱,常有怨怼、不满、诋毁……”
听到这里,天子就变得怒不可遏。
虽然同行是冤家。
但对天子来说,这却等同于捋了他的虎须,碰了他的逆鳞!
公孙卿和天下的方士术士们,告诉他‘不死药可得,河决可塞,黄金可以炼成’,然后就各种出谋献策。
什么有神仙出现啊,什么仙人脚印啊,什么安期生之徒,河上公之子弟……
然后又是献上种种炼丹术,玩起了各种组合修仙法。
忽悠着他又是封禅泰山,又是改元元封,更建起柏梁台,修了神仙台。
还让他每天眼巴巴的等着人送晨露、玉屑服用(这个主意是公孙卿出的),结果呢?
别说长生不死,返老还童了。
连益寿延年的效果,都没有!
反而让他身体与精神越加衰弱,在没有遇到张子重之前,他常常半夜做噩梦,每天疲惫不堪,性情也开始越发急躁。
这令他恐惧、怀疑。
直至张子重出现,这位神君指引而来的年轻人。
从不和他说有什么长生之术,不死之药,也不吹什么神仙、仙人。
只是教他养生、锻炼,作息规律。
不过半年,身体就全面好转。
也不做噩梦,也没有那么疲惫了。
一觉睡到天明,醒来后打上一圈太极,顿时神清气爽,再吃一盅粗粮粥,就可以开始一天工作。
后来,更是揭穿了公孙卿的谎言。
晨露、玉屑吞服,非但不能长生久视,反而可能让蛊虫入体,有害健康!
天子当时的心情是……
MMP!
朕吃了二十年晨露玉屑了……
也是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见方士术士,建章宫的神仙台都不去了。
结果,非但没有影响,反而身体貌似又好转了一些。
这就……
而现在,这些方士术士,竟敢因为此事,而欲暗害张子重!?
自己业务水平不行,就要杀掉专业人士?
若不是他近来养气功夫有所增强,恐怕当场就要暴走了。
勉强压抑着内心的怒火,就听着王莽继续报告。
“又闻陛下欲立太孙,乃与外戚卫伉、长青君王欢、新平君郑会等暗谋,乃搜罗毒药、收买刺客,欲刺侍中张子重……”
王莽说着,就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呈递天子:“此乃公孙卿及其子公孙安等供词,臣已确认无误,确为事实!”
天子接过那小册子,只翻了几页,就忍不住骂道:“贼子!安敢欺朕至斯!”
小册子上,记录了公孙卿和他的儿子们的供词。
有些内容,真的是不堪入目。
尤其是涉及方术的内容,让天子看的只想杀人。
因为……
公孙卿招供,他从前献的方术,全是自己编的……
是自己编的……
自己编的……
编的……
更紧要的是,公孙卿承认,其他方士的方术,也多半是编的……
“执金吾!”天子咬紧牙关,对王莽道:“卿去将长安城中,旧年有献方术而得赏之人,尽数赐死!”
本来,依他的脾气,这些渣渣,全部都应该凌迟处死,五马分尸。
然而……
若是这样做的话,就会告诉天下人——当今天子,曾被人骗,而且一骗就是数十年。
如此一来,大汉天子永远正确的皮就披不下去了。
更可能会令人民知道,其实天子也会犯错,也是凡夫俗子!
所以,他只能忍,只能用一个另类的方式来出这口气。
这就好比,当初文成骗局被揭穿后,他下令毒杀文成,然后扭头告诉别人:文成是吃马肝死的……
事实证明,皇帝的新衣其实不是童话,而是现实。
它将出现在现在过去未来,任何一个有统治者的时代。
而且,无论是明君还是昏君,都会做这样的事情。
概因,统治者是自私的。
王莽听着,欢喜不已的恭身受命:“臣谨奉诏!”
长安城的方士术士们,他早就想要清洗了。
只是奈何天子不许,他也无奈。
如今,有了天子许可……
王莽嘴角溢出一丝残忍的笑容。
他欲借此机会彻底清洗,所有神棍、方士、术士。
甚至将打击面扩大到全国!
这是法家官员的本能,从商君开始,铲除神棍,就是铭刻入法家基因深处的本能!
先贤西门豹,更是身体力行,告诉了所有法家官员,铲除神棍,禁毁淫祀,是富国强兵的先决条件!
“至于公孙卿……”天子却是冷笑着:“暂且留他狗命……”
“其所招认的贵族、官员,只要涉及其中,概勿放过,尽系之!”
这可不仅仅是为了张子重出气,更是为了暴卒的冠军哀候复仇!
到现在,天子已经深信不疑。
当初霍膻暴卒,一定是有人暗害!
他抓不到凶手,找不到证据,就只好拿这些撞上枪口的家伙撒气了。
反正,在天子看来,都是一丘之貉,说不定其中就有当初的参与者。
……
椒房殿前,张越忽然回身,看向殿门方向。
发现卫伉依然跪在门口,才笑了一声,跟上淳于养,进入椒房殿内。
“我却是小人之心了……”张越心中摇摇头,略感愧疚。
不过,多年的公务员生涯告诉他。
政坛上,一定要不惮以最大恶意去揣测他人。
这不是为了害人,只是为了保护自己。
如今看来,卫皇后还是诚意十足的。
至少,肯真的惩处卫伉——虽然这其实没有卵用,只是一个姿态。
但最起码,说明了卫皇后没有把他当傻子。
跟着淳于养,走进椒房殿内。
张越的鼻子,闻到了殿中似乎有些异香。
仿佛是混合着花椒、胡椒、茱萸一类的香料燃烧的味道。
这是西元前最有效的驱蚊、灭虫办法。
只是略显奢侈,相当于后世的土豪们,拿百元面额的美钞点烟。
这个细节告诉张越一个事实,当朝卫皇后,与当今天子一般,皆是那种不在乎金钱的主。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重要细节,将来或许能起到关键作用!
心里面这样想着,前方的淳于养就道:“侍中公,皇后在内殿休息,还请侍中在此稍候片刻……”
张越点点头,拱手道:“无妨,臣可以在此静候皇后……”
卫皇后诏他来此的借口,是宣讲《道德经》。
自然,多少要做个样子,起码得做些铺垫。
而且就像张越来之前,要端端架子一样,皇后当然也要有排场。
总不能说,臣子来了,当皇后的就火急火燎的。
那传出去,也不好听。
政治人物就是这样,越急越会镇定。
不会轻易让人看穿底牌,也不会轻易叫人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