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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接到了弹劾,张越自要自辩。
这是游戏规则。
不过,张越自辩的方式和其他人稍有不同。
别人自辩,首先就要认罪——不管有罪没罪,先喊一声‘戴罪之臣XX俯首百拜陛下’,这叫端正态度。
但张越不是别人。
所以,他选择了直接入宫,面见天子。
“陛下,臣来领罪!”一见到天子,张越就脱下冠帽,顿首而拜。
“卿有何罪?”天子见了,立刻就笑了起来。
“臣闻有御史弹劾于臣……”张越一副傻白甜的样子:“按照制度,御史弹劾,大臣必须自辩,但臣辩无可辩,故只能请陛下责罚!”
天子见着,脸色顿时有些不好了。
周围左近大臣侍从们,更是一下子就屏息凝神,连气都不敢喘了。
因为,这是要挟!
再明显不过了!
有人甚至瞟到了天子手上的青筋爆裂,显然已是怒急!
但,忽然,天子似乎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就笑颜逐开:“卿太过敏感了吧……”
“御史弹劾,本是常态……”
“若每有御史弹劾,朕便要治罪大臣,这天下,这朝堂恐怕早就难以维系喽!”
“这样,爱卿先回去,朕命御史大夫好生调查一下,给卿一个交代如何?”
“臣……”张越于是捡起冠帽,顿首再拜:“谢陛下隆恩!”
于是,稽首再拜:“臣告退……”
便提起剑,大摇大摆的走出这玉堂殿。
满殿大臣、侍从目瞪口呆。
天子更是脸色煞白,握着拳头,良久方才有人听到天子轻声怒骂:“此跋扈将军也!安能托社稷之重哉?”
但旋即,人们就听到了这位陛下的诏命:“御史黄相,诽谤大臣,其罚铜五十斤,以儆效尤!”
……
玉堂殿之事,立刻以光速,传到有关人士耳中。
于是,当天子使者,持诏来到位于长安尚冠里的御史黄相家宅传诏时。
小小的黄府,已是车水马龙。
数不清的公卿勋臣代表,早已经驱车先一步来到。
他们送来了种种礼物。
有代表高洁品德的美玉,有象征刚正不阿的松柏树苗,更有着一副副名家手卷,先贤手书。
而整个御史台,也高度团结起来。
御史大夫暴胜之、御史中丞杨敞,都派来各自心腹,来到黄府门口。
御史台上下,在京御史三十多人,更是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来到此地。
他们与来访的公卿子弟、勋臣家臣,一道站在了黄安全家人身后。
他们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天子使者,驱车抵达。
而御史黄相,更是犹如烈士一样,昂着头,挺着胸,满脸正气,一身钢骨。
“御史黄相,诽谤大臣,其罚铜五十斤,以儆效尤!”天子使者拿着帛书,高声宣读完毕,然后对着跪在地上的黄相喝道:“御史黄相,还不速速奉诏?”
黄相昂首挺胸,犟着脖子,大声回答:“回禀天使,臣不敢奉诏!”
“御史风闻奏事,祖宗制度!臣御史黄相,忠于职守,何罪之有?陛下何故罚臣?!”
此言一出,无数御史与来此的公卿子弟们纷纷叫好。
许多人纷纷大叫:“此乱命也,吾等不敢奉诏!请天使回返!”
更有人趁机说道:“鹰杨将军跋扈荒淫,竟欺君胁上,自恃其功,其罪当诛也!”
可惜,这些纷纷扰扰,丝毫不能阻挡来使的决心。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的喝道:“御史黄相,速速奉诏!”
黄相犟着身体,再拜:“臣不敢奉诏就是不敢奉诏!天使若要臣奉诏,那便请令左右卫士杀了臣吧!”
“若能以臣的鲜血,唤醒天下士人,若能用臣的性命,让天下知晓鹰扬之跋扈,臣死而无憾!”
来使闻之大怒,立刻对左右道:“来人,请黄御史奉诏!”
于是,立刻就有随行卫兵持戟而前,先用明晃晃的刀枪,逼退了在黄相身后的众人,接着,数名卫士将黄相强行按在地上,强令其三叩九拜,又强行将那诏书交到其手上。
紧接着,那使者就喝道:“黄御史既已奉诏,还不速速将黄铜五十斤取来,以交国库?”
黄相在地上拼命挣扎,满脸狰狞的大声喊道:“且不谈臣黄相不敢奉诏,即便敢!臣也没有这许多黄铜!”
他猛地挣脱卫士的束缚,从地上爬起来,满脸正色的道:“吾年俸不过八百石,为官数载,所得俸禄,堪堪够奉养老母与妻儿,哪来余钱?”
“使者若要,便取黄相之命吧!”
这时,一个围观的人,忽然道:“好义士,真忠臣也!”
此人拍手叫来下人,对其道:“速速去为我取黄铜五十斤,黄金百金来此!”
“黄铜,为黄御史给付罚金,黄金,以飨御史刚直不阿,不畏权贵,忠贞而行的义举!”
由之,欢呼声响彻黄府内外。
不久就有人驱车,载着黄铜五十斤,黄金一百金来此。
黄铜给了天使,而黄金则被搬到黄府门口。
那命人取来黄金之人,屈身对黄相拜道:“长安郑氏,感明公之义,望明公收下这区区薄金,以作奉养妻儿父母之需!”
弃料黄相不为所动,拒绝道:“钱财,于吾如浮云,吾之所志,上佐天子,下庇黎庶而已,郑公之酬,不敢居之,愿公将此百金,以送孤苦百姓……”
那郑氏富商再三请求,但黄相始终不为所动。
于是,郑氏富商忍不住感慨道:“吾居临淄三十载,未尝能见如御史黄公之高风亮节者!天下能有黄御史,天下幸甚!”
由之跋扈将军张蚩尤与刚直御史黄相,迅速成为长安城的热词。
数不清的人,都在议论此事。
长安城的舆论,就像一锅渐渐沸腾的开水,开始咕噜咕噜的冒着水泡。
似乎是发现了问题不对,也可能是察觉到了危险。
那位跋扈将军,英候张蚩尤,在当夜急匆匆的带着家臣、卫队,遁入长安城城外的棘门大营。
似乎想依托北军,来稳固权位。
这让有心人大喜过望。
诸侯王们更是洋洋得意,踌躇满志,仿佛那位英候的败亡已是指日可待!
因为在汉室历史上,还从未有过失了圣眷的大将能有善终的记录!
淮阴候韩信、条候周亚夫,功高盖世,照样凄惨而死。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发现不对。
“张子重岂是这等不识体统,飞扬跋扈之人?”霍光看着眼前的烛火,轻声说着:“何况,天子对其如何,你我岂能不知?”
旁人不清楚,不知道,霍光还不清楚不知道吗?
那张子重就是当今天子一手提拔,亲自培养的。
君臣之间即使不是‘亲密无间’,起码也算得上‘默契相得’。
而且,那张子重当年在宫中,可是有着一手出神入化的拍马神功。
其功力之深厚,就连曾经拍马逢迎最厉害的上官桀也要甘拜下风!
一个这样的人,又岂会因为一个御史的弹劾,就在天子面前跋扈起来,还要挟起天子来了?
就算他膨胀了,他脑子总还在吧?
即使他脑子坏掉了,但他身边的人,总该不会全部跟着膨胀了、坏掉了吧?
所以,霍光是第一个意识到不对劲的人。
“子孟兄所言,吾亦以为是……”在烛火对面,一个身着锦衣的中年贵族点头道:“张子重绝非易与之辈!”
那个张蚩尤要是这么好对付,能轮得到现在那些跳梁小丑吗?
早就被公孙贺父子、江充、马何罗、韩说这些人精给弄死了。
而事实是——除了韩说靠着卖女求荣,侥幸得存外,其他所有曾经想搞死张蚩尤的人,全部死了!
他们的尸骨都已经烂掉了,坟头上的草,更是长了起码三尺高!
只是……
锦衣贵族皱起眉头,问道:“子孟兄以为,此事,那张子重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其意图何在?”
霍光摇了摇头,这他那里知道呢?
不过……
霍光看着眼前摇曳的烛光,道:“有一件事情,应当是可以确认的……”
“那张子重在给人挖坑布局……”
“而诸王则恐怕要一脚踩进去喽!”
“这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甚至两败俱伤!”
“而你我……”霍光笑了起来:“不妨当一下渔翁……”
锦衣贵族深以为然。
这世界上最妙的事情,莫过于躺赢。
但……
锦衣贵族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问道:“子孟兄……您以为,陛下……”
霍光听着,有些失神,他抿着嘴唇,皱着眉头,思虑了许久许久,但终究是没有答案。
因为,到现在为止,他依然不知道,建章宫中的那位老天子到底是真的动怒了?还是其实只是在与那位英候唱双簧?
可惜啊!
他叹了口气,今时不同往日。
现在的建章宫玉堂殿,犹如铜墙铁壁,密不透风。
天子密探与细作,潜伏于那座殿堂每一个角落。
可能一个不起眼的小宦官,或许一个老迈龙钟的老宦官、老宫女,就是那位陛下的耳目。
他们彼此交叉监督,共同守卫着那座殿堂中发生的一切秘密。
这使得外界再难以探知玉堂殿的事情。
即使是他霍光,想要知晓天子的近况,也不可能不付出代价。
但他不敢付出代价!
因为他怕!
锦衣贵族看着霍光的神色,立刻了然。
于是他岔开话题,问着霍光:“子孟兄,您以为,接下来诸王们会怎么做?”
霍光立刻笑了起来,他轻声问道:“您见过渭河的渔夫捕鱼吗?”
锦衣贵族摇摇头。
霍光道:“吾曾多次随陛下出巡,游历关中,垂钓渭河之畔,曾见渭河渔翁,以鱼鹰入河捕鱼,其法以绳索而系鱼鹰之颈,待其鸟得鱼,便自其颈取其鱼也,其物尽其用,可谓善!”
“诸王们恐怕也会如此!”
这是不用去想的事情。
为了新丰工商署、居延织室以及那即将开始的月氏之征。
诸侯王、权贵勋臣们,将无所不用其极。
锦衣贵族听着,深吸了一口气,不敢相信:“您是说……”
“不大可能吧……他们若那样做,日后谁还肯给他们卖命?”
“此辈小儿,能有什么大格局?”霍光轻蔑的笑起来:“他们要真有什么大格局,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了!”
就不说其他,那些跟着这些诸侯王起哄的家伙,若真有什么能耐,会是这个德行?
早起飞了好不好?!
正是因为他们是废物,是蠹虫,是趴在国家身体的寄生虫,他们才会起这样的念头,出这样的主意!
全是蠢货,全是废物!
他们若是聪明,就该知道,跟着诸侯王起哄搞事,就算成了,天子第一个不会饶恕的就是他们这样的人!
须知道,刘氏天子,对自家宗室诸侯王的防范之心,远胜其他人!
当年淮南王刘安谋反,所有跟刘安扯上关系的人,即使只是一个门客,都被诛杀了!
在霍光看来,那些蠢货,纯粹是脑子抽筋了,竟以为跟着诸侯王们起哄,就能有什么好处?
但事实上,只要稍微了解国朝历史的人,认真想一想就会明白:这个事情,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参与的公卿勋臣,全部要倒霉!
而且,或许他们失败会比成功的下场要更好。
前者可能还能留一个全尸,甚至能侥幸浑水摸鱼,逃脱惩罚。
而后者……
一定会死全家!
也必然会死全家!
旁的不提,一个私通诸侯王,暗与宗室谋国家大臣的罪名,就足够诛他们九族,灭他们全家了!
当然了,霍光不是他们的爹妈,没义务也没有兴趣去提醒这些蠢货。
他甚至非常开心的旁边,观赏着这些人的表演。
特别是今日那位御史的表演。
身在局中的那些人,或许此刻正在庆祝,正在高歌。
但他们哪里知道,这样拙劣的演技,如此低劣的手段,休说是天子了,霍光都早已经看腻了,看烦了。
所以,霍光忍不住叹道:“若是韩说在就好了……”
起码,韩说不会蠢到做这样叫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的伎俩。
他们以为他们赢了?
事实上,他们已经输了!
霍光敢打赌,玉堂殿内的天子绝对不会因此领他们半分情,对他们有半分好感!
那位陛下只会有一个念头:尔等以为朕乃鲁哀公?
而当今天子生平最恨,别人将他当弱智!
反倒是那些靠着聪明才智,骗过了他的人,会得到奖赏。
就像当年的东方朔!
也如当年的平津献候公孙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