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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四,立春夜宴,珍味杂陈,乐舞麇集。尼华罗、南毗、注辇、锡甫、央吉塔、吐火鲁、迦满七国使臣均应邀而来,齐聚钧雷宫正殿。
帝旭身着黑缎四金团龙伴日月五色云与万寿篆文弁服,头戴十二冕旒冠,眉目扬峭,神情庄静。
缇兰着五色双凤襢衣,破格与注辇使臣索兰同坐于右上座。索兰身份高贵,是注辇王之幼子、淑容妃缇兰的同母弟。缇兰常年不通故国音信,此时不免十分欣悦,雷云般浓黑的眼眸里含着泪,握住弟弟的双手,以注辇语絮絮倾诉。
昶王则居于左上座,身穿双肩龙纹朱袍,与央吉塔使臣相谈甚欢。尼华罗与吐火鲁二国使臣却皆神色不安,无心宴饮。酒过三巡,尼华罗使臣波南那揭终于按捺不住,向注辇使臣索兰注目片刻,索兰亦答以眼色,随即向帝旭举起手中玉尊道:“陛下,听闻贵国近日将龙尾神迎入宫中奉养,可有此事?”帝旭自青玉冕旒后含笑望着索兰,淡淡答道:“有。”殿上诸臣均露出讶然神色,交头接耳。
波南那揭强压着心中惊骇,拱手道:“那真是可喜可贺。吾国与注辇、吐火鲁均倚重海路贸易,笃信龙尾神。既然龙尾神降临贵国,吾等乞望亲见龙尾神法相,为吾国商旅祝祷平安,还请陛下玉成。”帝旭转头低声询问方诸。方诸俯首道:“钟鼓鸣报,半刻前已过继翰门。”波南那揭尚记得上回觐见,正是这个宦官给了他好大一个难堪,心头自然不豫,于是闷闷地饮下一口醇酒。
“是么?”帝旭笑声清冽如玉,“波南那揭大人,您往南边看。”此言一出,殿内百人均侧首向殿门方向探看。
钧雷殿位于禁城中轴,向南可俯瞰整个禁城外廷,再向北则是朝议正殿紫宸殿,以及分隔内宫与外廷的宁泰门。此时流云蔽月,南天天色微红,自禁城正门开平门到钧雷殿前,九里宫室均未点灯,沉沉夜色中只见琉璃殿顶相接如海,当中破开一条正道,称为云道。
波南那揭站起身来极目远望,却不见一丝动静,困惑中回头看向帝旭,帝旭虽是含着笑容,斜飞入鬓的浓秀眉毛却猛然一扬,眼神凌厉起来。
殿内惊声喧哗。
禁城依山势而建,以紫宸殿为巅峰,钧雷殿高度仅次紫宸殿,从殿上便可看见,阔七丈、高五丈的开平门正缓缓左右打开。门缝中红光升腾,是簇拥的火把,一骑自门中奔驰而入。云道两侧石制灯盏均用火引连接,一经点着,灯火便如两道龙潮,向钧雷殿方向一盏盏依次亮起,蔚为壮观,而引领着灯火潮头的,便是那势同雷电的一骑。马蹄过处,五道禁门——轰然开启,乾宣、坤荣、久靖、定和、文成、武德、祥云七殿灯火依次亮起,璀璨如巨大珠宝。转眼,那一骑如飞,已到钧雷殿下。马上原有两个人,少年跃下鞍来,将蒙面的另一人抱在怀中,足不点地奔上殿来。
末席处,一名虬髯汉子霍地站起身来,喃喃惊道:“海市?!”昶王侧目看去,那正是此次护送使臣入京的黄泉关参将张承谦。
几乎是在同时,波南那揭大呼一声,顾不得穿鞋便跣足跑出席位来。少年轻捷地掠过波南那揭身边,带过一阵海腥味。波南那揭回头看时,那少年已站在了上席的帝旭面前,发梢凝结盐花,神色傲岸。少年怀中的人从头到脚用湿布裹着,淋淋漓漓地滴着水。
殿内一时静得,连百余人的呼吸心跳之声都消灭了。
“捉到了?”帝旭挑起一眉问道。尼华罗、注辇与吐火鲁三国使臣与随人均变了脸色。他们国中以鲛人为龙尾神,地位崇高,他国平日不敬鲛人,在他们看来已是异端,何况对神明使用大不敬的“捉”字!少年不多言语,只是将怀中那人脸上的湿布揭开。布巾一解,湛青鬈发顿时倾泻垂地,过了片刻,鬈发中有什么东西微微竖起——是一只尖薄白皙的耳。少年单手抱着那女子,让她倚在自己身上,一面将湿布层层剥除,露出灰白的湿滑肌肤来。女子站立不稳,双臂紧紧缠住海市的脖子,离那女子最近的波南那揭立刻嗥叫起来。女子的双臂上隐隐生有龙鳞纹,指间蹼膜晶蓝明透,与尼华罗国中龙尾神造像模样逼肖,更与缇兰所佩龙尾神纹章坠子分毫不差。
琅嬛蹙紧湛青的眉,大得惊人的眼睛迷茫地睁开,疑惑环视四周。
即令是帝旭,亦不禁低低惊叹出声。
她湛青的眼里,只有乌珠不见眼白,目光流转之下,银色的虹膜反射出七彩珠光,犹如旋涡。
衣襟飘拂、双膝落地之声四起。尼华罗、注辇与吐火鲁三国的使臣与随人纷纷离座,来到殿中,向琅嬛虔敬地行跪拜之礼。琅嬛震惊地看着面前这拜伏了一地的人类,又转回头来看海市,海市却无声地扭转了脸。
鲛人以湿透的鲛绡衣袖掩住口鼻,一颗泪华光闪烁地跌坠下来,落地时已弹跳起来——是鲛泪珠。她抬起一手,淡青色的指甲轻柔滑过海市的面颊,如有无限怜惜与哀矜。
可怜的孩子。随着那湿凉滑腻的抚摸,一个空幻的声音在海市的脑中低声回响起来。
琅嬛将脸埋回海市的怀里,澄泥地砖上响起铮琮之声,宛如乐音。众人定睛看时,原来是无数鲛珠从那少年怀中纷纷落下。
方诸的目光却不曾落在鲛人身上。那抱着鲛人的少年,眼睫与发梢凝着盐花,肌肤被海水浸得惨白,如一抹幽魂。他的眼中,有痛意一闪而逝。
她的瞳仁里有面镜子,将外界投映的一切冷冷反射回去,冰封了她的灵魂。他熟悉那样的眼神——十四年来,每日梳洗时,都能在镜子里见到。
“怎样,波南那揭大人。”帝旭年轻悦耳的声音带有三分戏谑,“吾国拟为龙尾神兴建宫室,延留久居呢。”波南那揭叩首道:“陛下!您仁怀宽厚,还请将龙尾神送回海中吧!海中若没有了龙尾神,便要蛟龙频出、恶浪横起,我国百姓……”他说不下去,泪流满面,只有顿首不止。
索兰亦抬头急切道:“吾国大半国民依海为生,没有龙尾神庇护,景况不堪设想。恳请陛下念在两国有婚姻之好,恩准此请。”吐火鲁使臣更缄口无语,膝行至上席之前伏定,周身颤抖。
帝旭斜倚几案,自冕冠上垂下的十二道青玉珠冕旒后,一双飞扬的凤目中稍稍绽出冷厉的光:“除非你们与朕在此结盟,以龙尾神之名誓约,只要莺歌海与降南海一日不枯,你们与你们所有的子孙后裔便永远不可侵略吾国。破誓者,永世不得龙尾神眷顾。”十五年正月十四,地方进献鲛人。帝旭以示夷使,诸夷咸表羡服。遂结立春之盟,约世代永好,不举兵燹。
——《徵书·本纪·帝旭》“王,那颗星忽然变亮了。”万顷草原上,牵马的金发男孩忽然指向天边。
容貌挺秀的年轻男子在马上扬起头看向东南方天空。“啊。那是青诩,在北方的星空是少有的大星。有人说,它是这一代东陆帝王的命星。”他微笑着,眼瞳乌中含金,下巴胡髭薄薄钢青,长发束于脑后,卷曲浓黑犹如冥河的波浪。
“那会怎么样?他会打到咱们鹄库来么?”男孩转动澄碧的眼珠,叼着草叶问道。
“不会。”夺罕棱角分明的唇边勾起一个冷淡的笑,“那并不是变亮——那恐怕是它最后的爆发。”青诩原先青白的光芒中透出不祥的猩红,隐隐搏动,如一颗心脏。
青诩星升起来了。海市抱着膝,蜷在巨大床榻一角仰望天空,黑发如一件衣衫遮蔽了她的身体。
床榻的另一端,睡眠中的男子腰下裹着锦被,裸露出精悍的上身,呼吸匀净。海市拿过衣袍披上,无声爬行过去,单手握住领襟,俯身看着他的脸。
这个人的脸,线条骄傲。即使双目紧闭,眼梢依然扬起,说不出的冷漠清峭。她试探着将双手笼住他的脖子,却始终没有收紧。倘若她在这张脸上划过一刀,伤痕只会出现在另一个男子的面孔上;倘若她要扼死眼前的这个人,那另一个男子必先死于她的手下;可是,倘若她亲吻这个人,那另一个人,却将永远毫无所觉。
帝旭睁开了眼,眼神明澈如坚冰。
“知道这十四年来,朕都在这张床上想着什么?”海市不答,扣在帝旭颈间的双手并未放开,反而加了一点力量。
“十四年来,朕朝思暮想,不过就是一个字,死。”他薄唇中吐出的嗓音,晶莹剔透犹如窗外的月光,“只要身边没有灯,朕便无法入眠。即便睡着了,只要有人靠近身边一尺,也会惊醒。那八年的日子,朕不在人间,是在地狱里,待到八年过去,朕已经,不是人了。”“万民都在地狱,不独你一人。”海市沉声答道。
“庶民可以抛下田产逃进深山、可以抱着敌人的双腿哭喊求告、可以如野草一般死去——朕不能。伯曜逃了。他吊死了自己,一了百了。叔昀早年夭折,季昶远在注辇,如果朕再逃避——”他忽然停下,苦笑起来,“朕那年十七岁,空有一身武艺满腹韬略,却一个人都不曾杀过。父皇猝死,叛军压城,朕也畏惧啊。鉴明依约领兵前来助我突围,可是,他那年也不过才十四岁。”帝旭平静地躺着,每说一句,海市的手就感到他胸腔的震动。
“朕得负担这一切。人民与兵士的生死温饱、征战的胜负,内讧与背叛、各路勤王将领的拥兵自重、要挟。朕不能恐惧、不能失败、不能逃避,甚至不能死。战乱的年头,人间就是一片血海。那八年中,朕时常在想——”帝旭的眼里,逐渐浮现一贯的魔魅神情,“如果把天下的刀剑都铸为犁铧、兵书都化为粪肥,会不会从此便太平些?——那不行。人天生便知道争执仇杀,不过是因为杀的人多了,才讲究起技法与效率,终于有了兵书与刀剑。怎么办?”帝旭仰视着海市美丽的面孔。
“不如,除去那些经略出众的将领。”海市颤抖着唇,声音微弱。
“所谓名将,不过是出众的杀人越货头目。没有了他们,民间只剩下农夫的田塍之争,锄头与板凳的殴斗。不好么?”帝旭露出孩子一般的微笑。
海市低声道:“你疯了。”“天下敢这样想的人凡数百万,也只有你一个敢于对朕这么说。”帝旭笑意更浓,容貌在金城宫昼夜不熄的灯火下有着邪恶的英俊,“朕想活的时候,多少人要朕的命。如今朕活得腻味了,却没有人肯杀朕,即便向他们下了杀手,都无法将他们逼上反路。宁可替朕杀人,宁可替朕承担恶名,宁可伤残自身——他就是不愿杀了朕。你看,即使朕将你夺来,令你遍体鳞伤,也不能迫使他违抗我。如果朕自杀,就得先杀死鉴明,朕做不到。”帝旭握住海市双手,轻易将她拉向自己胸前,海市嗅到了他鼻息间的淡薄酒气,“你也不行。你和朕一样,做不到。”海市倒伏在帝旭的胸膛,无声地流着泪。
“不要紧。就快好了,快了。”帝旭抚过海市的发,像抚慰一个同病的孩子。
煌煌灯火透过金城宫的千百扇窗与扉,辉耀着禁城的静夜。
“殿下,就是这儿了。”引路的侍卫躬身施礼,唤回了季昶的注意。他向金城宫方向投去最后一瞥,而后转向眼前的门扉。
房门一开,门内堆积得一寸多高的珍珠奔涌而出,滚过人的脚面,流转着令人目眩的宝光。昶王退了一步,拾起一颗鲛珠细细对光观看,却惊艳地眯起了眼。不过一颗珠子,恍如内有大千世界,光彩幻变万端。那些珠蚌隐忍抱痛,汇日月潮汐之力经年孕育琢磨而成的珍珠,与琅嬛的泪相比,只好算作呆滞的鱼目。
举目望去,房间深处散布着波浪一般湛青鬈曲的华美长发。长发的主人似是哭得困倦了,伏在地上,任及地的长发在遍地珍珠中四处流淌,蜷在身侧的脚踝上,生着细小的鳍。像是感觉到他的靠近,那叶小鳍轻微地摇摆起来。如同云翳破开,展露一线碧海,那对湛青的大得惊人的双目渐渐睁开,模样仍是虚弱,眼神却明澈通透。
她向他扬起一只手,五瓣寸长的淡青指甲,手指间飘摇着晶蓝的水族的蹼。
他向来不信这注辇人的神祗,只当她是海中潜泳的异类。可是,这异类有着她异乎人世的美丽。眼见得青铜般肌肤在烛火下泛起魅惑的光泽,他无从抵挡,只有伸出手去,试探着要接住她优雅探出的素手。而她却没有停下,只是缓慢而犹疑地继续向前,直到她的手指触到了他的面颊。
晶莹润泽的指尖划过他的脸庞。记忆的纷乱头绪,如同从绢布上抽出的线头,轻轻一扯,整匹布帛便哗然崩解。
从学步的年纪起,他就学会了像只猫一样安静地在皇宫中生活。母妃聂氏尚未生下他便已经失宠,太子伯曜的生母岳皇后亦逝世不久,宫中气焰最为高张的当数仲旭与叔昀的生母宋妃。宫人宦官固然不曾着意欺压季昶母子,那势利轻视的嘴脸却也绝不掩饰。太子伯曜并不讨皇上喜欢,夺嫡废立的谣言早已甚嚣尘上。他自己是不必指望的,叔昀一向病弱,众人的议论,全都暗地里指向仲旭。那时候,皇次子仲旭与清海公大世子方鉴明是禁城中最耀目的一对少年,而他这个皇子,却只能站在角落望着他们纵马嬉游的身影,一面谨慎地掩藏起孩子气的艳羡眼光。
丝线急速抽离崩散,茧结剥裂。
他犹记得九岁那年大暑夏狩,仲旭与鉴明悄悄溜出围场,贪玩藏进了窖存冰块的冰藏中,却不慎被巡山的狩人们锁了起来。
仲旭被救出来的时候,已经俨然是个死人,却还将鉴明紧紧抱在怀里,替鉴明保住了心口最后一丝热气。他跑上去触碰仲旭的脸,那种僵硬与寒冷让他畏惧,然后,他便被宫人匆忙抱开,好给御医腾出地方来。
依然残留在指尖的冰冷触感,就像一个恶意的声音。那声音附在他的耳边,无声问道:如果被锁进冰藏的是他,仲旭还能如此不顾性命地护着他这个异母幼弟么?——可是,永远不会有这样一个“如果”。仲旭是从来不要他跟的,倒也未必是嫌弃或敌视,或许只是从小不在一处养育,不甚投缘罢了。
宫中忙乱成一锅粥,上上下下都在为那两名少年的性命奔走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皇四子季昶正苍白着一张小脸,在门外远远看着。
两年后,蒲由马送来了紫簪,作为交换,注辇人要求将一名徵朝皇子带回注辇为质。毫无疑问,那就该是他。牡丹姊姊已经远嫁,除了母亲,没有旁的人需要他,而这母亲早就病入膏肓,看不见康复的希望,亦看不见注定的死日,只好这样一直沉疴缠绵下去。西去的路途中,他一个稚小的孩子受暑昏睡,误了赶路的时辰,也要受那注辇使者蒲由马呵斥。
大徵乱起,局势未明,注辇人连勉强的礼数亦不再维持,只当他是一个皇宫内豢养的废物。他变卖财物,在宫中探问消息,随行的少年五千骑则密令心腹军士改换装束潜入民间搜购粮草,向瀚州送去——若是叛军篡据皇位,他便要陷入完全的绝境,说不定注辇人会将他这个前朝皇子作为示好的礼物,送到僭王褚奉仪手中。
要活下去。
那十年,他从孩童成长为青年,像从沙漠中脱困的焦渴旅人需要很多很多的水,他需要很多很多的权势,否则夜间便不能安眠。
冰凉的东西接连落在他的手背上。他从昏乱的神思中猛然惊觉,发现自己的朱袍已然被冷汗浸透。琅嬛纤细妖娆的手依然停留在他的面颊上,湛青的眼中纷纷落下珠泪。
不要哭啊。一个幽谷回响般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低低说道。如同母亲从病榻上支撑着抚摸他的面庞。季昶,不要哭啊。
他慌乱地擦拭脸颊,沾染了满袖不知是泪是汗。
然后他惊愕地意识到,面前的鲛人并没有开口,那个甜美而空旷的声音,来自他的脑海深处。
不要哭。
琅嬛再次为他拭去不自觉的泪水。每当她的指尖滑过肌肤,他便听见那温柔的声音。
他震惊地打落了那只妖异美丽的手,向后退去,却被身后传来的话语惊得肩头一紧。
“那是她在说话。”海市捧着一个大银酒爵立在门口,冷冷说道,“鲛人并不是神。虽然琅嬛不懂我们的言语,却可以依靠触摸读到我们的过去,我们也才能听见她心里的声音。她们在深海居住了太长久的年月,我们这些人在她们慈悲的眼里,无一不是蜉蝣般可怜的生物。”“是么?”季昶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恢复了人前惯用的那个轻浮游浪的神情,“鲛人既是如此智慧,夫人又怎能劝服她离开她的水晶洞府?”她并不理会,自顾走到琅嬛身边,挽起锦绣衣裙,蹲下身子来。沉默许久后,她低声说道:“她不过是可怜我——在海底,她也这样抚摸过我的脸颊。”季昶沉默片刻,又道:“这么不吃不喝下去,不会死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轻松的语气中尚带着微微的战栗。
海市将酒爵送到琅嬛唇边,头也不回地答道:“倘若是我在,她才勉强喝一些海水,旁人都是不行的。”“怎么不送到九连池去浸着?”“九连池珠汤内有珍珠粉末,她一旦靠近,便伤心欲狂。”海市看着琅嬛啜饮海水,轻轻抚摸她的湿凉长发。
朱袍的青年叹了口气,道:“那么,这回的送神归海典仪,恐怕只得请斛珠夫人同行了。”海市转过头来凝视着他。
“是我将琅嬛迎来,自然亦会将她完好送归。”那眼神并不像是深得恩宠的绝艳妃子,却像是个精悍秀丽的戎装少年,锐利警醒。她亦不过是命运指间前途未卜的一枚棋子,却时时焕发出刀锋样逼人凛冽的美丽。毕竟,时间是不会欺骗的——她还那样年轻。
倘若她是一件可以锁闭收藏的珍玩器物,或许他便没有毁去她的必要。然而她这样锐气明敏。那个日子已经迫在眉睫,如此一想,便不免生出些许遗憾来。
冬夜的清风中,隐约捎来尘灰与水气混杂的气息,与扑面的异常暖意。
那是风暴的胎动。